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宜宾市特教学校学生早自习时在老师带领下以盲文诵诗: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;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……
“为什么偏偏是我?是我做错了什么吗?为什么厄运偏偏降临到我的头上?”失去光明的初始,初中女生尹然只觉得人生再无希望。
父母几番劝说后,她去了特殊教育学校,经历孤独和误解,常常想起从前,离原来的朋友也愈来愈远。在老师的开导和帮助下,她试着去理解命运,适应环境,最终收获友谊。
这是日前成都市第三届中小学校园心理剧上的一出戏剧,但是内容都来源于孩子们日常的生活,演员也基本上是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。通过戏剧,在场上千观众得以一窥这些虽近却远的特殊孩子的遭遇和内心世界。
戏剧结束,随着“哪怕会受伤,哪怕有风浪,风雨之后才会有迷人芬芳,我和你一样”的合唱响起,现场的掌声久不停息,一度淹没歌声。
盲生演员走下舞台,尹然激动地哭了,爸妈在表扬她后也忍不住哭了一场。而更小的几个演员,在老师不停的拥抱和安慰下才从哭泣中缓过来。
据教育部公布的《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显示,年全国共招收特殊教育学生8.33万人,其中,视力残疾学生3.67万人,听力残疾学生8.94万人。对于这些特殊孩子而言,学校是他们最好的成长环境,毕竟这里有专业的老师,能够带着他们正确认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,学习以后独立生活的生存技能。
文/何文鑫
“我能上学啦,我能读书啦”
眼盲,没有朋友,没有学校,没有课堂,郁风11岁前都没开口说话,极度自闭。与郁风聊天,问起从前,除了沉默,他就只吐出几个声音细微而模糊的词。
“来的路上一路晕车一路呕吐,到学校后通过审核和测试,回家路上,小风逢人就说我能上学啦,我能读书啦。”时间过去几年了,聊起孩子艰辛的看病路和上学路,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小学四年级学生郁风的妈妈忍不住边说边流泪。
郁风出生六七月后才被发现眼疾,父母花光所有为他治病。父母只得外出打工,将他交给爷爷奶奶带。到了上学的年龄,村里的学校却不愿接纳郁风。
郁风妈妈给老师求情,说不图小风学东西,只图他能在学校和其他孩子玩儿,因为他在家太孤单了。然而,学校老师表示无能为力,一是没有专业教学能力,二是学校环境不允许,怕小风和其他孩子互相伤害引来麻烦。
“小风很想上学,我们心里也急。”打工挣钱给郁风治病,焦虑上学问题,常常令郁风妈妈偷偷流泪和睡不好觉。更让人难受的还有周围邻居的眼光,斗嘴时会骂些难听的话。“真的,有时很绝望,但是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。”
郁风整日呆在家里,爷爷奶奶只能是照顾他安全。眼盲,没有朋友,没有学校,没有课堂,郁风11岁前都没开口说话,极度自闭。与郁风聊天,问起从前,除了沉默,他就只吐出几个声音细微而模糊的词。
带着郁风在深圳医病时,郁风妈妈才从病友家长口中得知,这种孩子应该送去聋校,他们本来已经是井底之蛙了,但去学校至少还有希望。“我们农村人,以前哪里晓得还有特殊学校啊。”
年,郁风妈妈带着孩子去重庆的一所特教学校,却被拒绝。年,多方打听后来到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,这是母子俩最后的希望了。所幸学校接纳了郁风。
“很多家长,尤其是农村家长,想要自己有残疾的孩子好好成长,但是欠缺方式方法,不知如何是好,常常出现溺爱,双方都痛苦。”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教师周亿说,特教学校的环境最适合这些特殊孩子。
根据目前接收学生的方式,特教学校的学生来源分为3类:一般市县都设有特殊教育学校,招收辖区内学生,成都市现有特教学校(特教中心)22个。学校数量仅次于成都的宜宾市,有11所特教学校,覆盖各区县,市特教学校所辖翠屏区占学生总数的1/4;各级残联推荐学生来学校;辖区外家长通过学校的宣传等途径了解后送孩子到学校。郁风的情况就属于第三种。
在硬件条件、师资和经费拨付方面,市一级学校无疑占据着优势。聋生牛勇就是经宜宾市屏山县残联推荐到宜宾市特教学校的。
牛勇在村里被称为“野人”,10几岁了还没上学,家里人也管不了他。遇到乡镇上当场,总有他的身影,抢卖主摊位上的东西吃。村里人都恨他,却又没有奈何。县级学校没有相应环境接纳牛勇,最后被推荐到市区学校。
对于这些错过正常上学年龄的学生,一切都要从零学起。学盲文,识手语,智力有障碍的或脑瘫儿还须先进行康复训练,然后是正常面对自己。对于这些孩子的家庭而言,进入学校后,经济负担也会大大减轻。
公立特教学校归属各级教育部门,由政府拨款,特殊孩子在校期间的学习和生活费用基本不用家庭负担。宜宾市特教学校校长李志强介绍,政府教育拨款加上残联的一些经费和捐赠,该校学生的吃、住、学都不交钱。
郁风的爸爸去年在河南打工时得了脑梗塞,现在半瘫在床。“上次他爸住院还是亲戚和郁风同学捐的钱。只要小风能上学,我宁愿放弃他爸也不愿意放弃他。”郁风妈妈用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,孩子在学校有老师和同学,他觉得很快乐。
而那些普通学校转过来的学生,因为有前后对比,一开始是拒绝来特教学校的。
“我是被爸妈骗来的。”戏剧中的主角尹然走下舞台,谈起来学校的经历,她已经能平淡地面对,只陈述事实而基本没什么情绪了。
尹然之前在成都一所初中名校上学,因为遗传和功课的加紧,她的眼部疾病也愈来愈严重,即便是后来坐到前三排也看不见了。医院治病成了她再不愿细聊的那时生活常态。“每次洗澡时就大喊大叫,觉得能够释放情绪,把命运的不公都排解掉。”尹然的大吼却吓坏了父母。
爸妈编了个善意的谎言,说特教学校跟其他学校一样,而且作业少。再三劝说后,尹然接受了,她不想再伤心力憔悴的父母的心。
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每年都要接受部分尹然这样的普校生,学校成了这些突遭变故孩子家庭最后的寄托。
“在剧中可以大喊大叫,像是一个出口。”
打开心结后,一年级学习拼音,念到“P”时,因为与奶奶感情深,郁风终于喊出了“婆婆”。那一刻,郁风妈妈觉得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是值得的。
父母每周五回来学校接尹然回家。刚到学校时,每周回家的车上,尹然都要大吵大闹。
她觉得特教学校根本没法与之前的学校比。“原来的学校,只要埋头学习就行了,成绩好什么都好说。但是这边的同学不那么在乎成绩,上课也比较随意。”一开始,尹然老是拿过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对待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。
“尹然是普通学校转过来的,她又是中途眼疾才加重的,因而有对比和落差。”尹然的班主任陈明毅说。
尹然来特教学校上学前,陈明毅去家访。尹然对新学校很期待,兴奋地表示要参与班级QQ群的管理,而且她和其他同学在群中也聊得很嗨。开学时,尹然还给每位同学带了礼物。
但,没几天尹然就陷入了情绪低落之中。除了上述的看不惯这里同学的懒散,她更不适应尚无朋友的那份孤单。
“慢慢的与原来的朋友也疏远了,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,有时候解释太多都累了。”尹然说,原来学校的好友学业压力大,见面少。即使见了,他们及他们家人看尹然的眼神也不对。即便是只有微弱的视力,尹然仍能洞察变化。
还没彼此熟悉,尹然也不敢随便与同学开玩笑,“特怕伤到他们。”心情糟糕的时候,她常因拖地、擦黑板等小事与班上同学争吵。同学们觉得尹然有些许视力,应该拖地;尹然觉得同学不理解她。误解加剧着彼此关系的紧张。
这些细节在戏剧中得以一一呈现,而尹然自己就是编剧之一。学校老师只得做双方的心理辅导,引导他们正确认识自己的生理问题,积极面对环境。
渐渐地,尹然先是试着与同为普校生的同学来往,继而是其他同学。她还当起了班里的生活委员,安排清洁值日表,尽量照顾到每个同学的情况,逐渐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和信任。剧中的小婷与尹然分享自己的经历,教她盲文学习心得。
“其实想通了也就没什么了,也就接受了。现在就是做好每天的事。”谈话间,尹然一直保持着笑容。
当学校决定排演心理剧参加市里的活动,并以尹然的故事为原型时,尹然欣然同意,并决定本色出演。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有不少学生社团,丰富学生的课余活动,培养他们的兴趣,以此多交朋友。心理剧团就是其一。
从剧本创作到排练与最后上台演出,基本上都是学生完成的,包括音乐剪辑,老师只给予一些建议,到最后为了协调的方便,老师才扮演了几个角色。
“尹然是盲生班里的普高生,平时学业压力大,她周末要回家,所以只有周五下午和周日提前来学校加紧训练。”陈明毅说,从去年年底开始筹备,今年3月正式排练,尹然等盲生比普通学校的学生耗时多,光是舞台定位就需要用脚步反复进行探测练习。
虽然尹然的成绩有所下滑,她还在剧中出演主角,后面全面负责协调演员的动作,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。排练的过程,也是尹然对学校更加熟悉和接纳的过程,之前对同学的误解也在消除,还认识了不少初中的朋友。
“在剧中可以大喊大叫,像是一个出口。”尹然说,郁结在心里总归难受,通过心理剧能释放出来就好多了。她觉得要是时间再长点,戏剧会排得更好。
与普通学校类似,特教学校也会开展一些感恩活动,目的是为了让得到特殊关爱的孩子体会父母的不易。
聋生沈琪在家里一直被宠着,对父母爱理不理,有时还口出骂语。“不少残疾学生觉得周围人都欠他的,他理应受到所有人的特殊关爱。”宜宾市特教学校的心理教师陈敏说。
陈敏常给沈琪看她父亲打工时劳作的照片,平时也带她去学校的劳动基地少量劳作。不久后,聊天时,沈琪哭了。“那其实就是她已经能够正确认识自己了。”陈敏说,有些孩子小,“初来时想家,没有安全感”,要反复与家长沟通,帮助孩子克服恐惧和树立自信。
这样换位体验的方法同样适用于家长。除了给学生做辅导,特教学校的老师还得给家长做培训。孩子送来时,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要教家长学手语或盲文,一些基本的康复训练和心理常识,一年级的家长还要求陪读2个月。学校也时常会邀请家长来体验孩子的一日生活。
田阗班上的盲生吴莉有癫痫,发病一次,智力就会减退。吴莉父母着急,不懂得方式方法,只怪吴莉不争气,甚至打孩子。体验活动中,吴莉父母被戴上眼罩,模拟盲生打开水和喝水。结果,从宿舍楼到教学楼,连连撞壁;吃饭时多数时候吃到辣椒。“吴莉妈妈哭了,她说想不到原来失去光明的世界这么不容易。”
对于家长而言,眼见孩子的转变,心中有着说不完的开心。打开心结后,一年级学习拼音,念到“P”时,因为与奶奶感情深,郁风终于喊出了“婆婆”。那一刻,郁风妈妈觉得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是值得的。
另一边,屏山县的牛勇已不再是人们口中的“野人”。农忙时回家,他居然趁着父亲午休,自己就把地给犁完了。
感动得热泪不止的牛勇父亲,赶到学校,要给老师跪下表达谢意。在李志强的再三安慰下,牛勇父亲才缓过来。
“他们最终是要独立生活的”
“我想从事配音,这样大家就看不到我的脸,听我的声音很美就行了。”尹然坦然地笑说着自己以后的工作。说完,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。
最近李志强和老师们开了个会,决定派老师给予筠连县聋生田正波技术指导,并且学校还会资助他一笔创业启动资金。
田正波即将毕业,他父亲到学校来,向老师表达了他们的想法。田正波在学校的校外实训基地学习了食用菌的种植,想回家自己创业。
由于行动不便,特教学校的孩子基本都住校,有些偏远地区的学生甚至一学期才回一次家。“不少学生从一年级到高中都在学校读,与老师待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还多。但最终他们还是要走出校门的,是要独立生活的。”陈敏说。
根据社会需求和残疾学生的学习特点,宜宾市特教学校为职教生开设了缝纫、手工艺品制作、盲人按摩和美术绘画等实训课程。学校与一家盲人按摩店合作,学校减免其部分房租,按摩店则为盲生提供实训的机会。通过与企业签订协议,聋生们直接在学校进行服饰、布面玩具等的生产,既能学习技术,又能补贴生活。
前不久由学校学生用13万多颗珠子串成的一幅在网上被疯转的画作——一位伊拉克孤儿院的孩子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个母亲,他在粉笔母亲的怀中睡着了——获得四川省第二届残疾人文化艺术节三等奖。孩子们通过画作,也在表达他们与学校老师之间的情感。
离学校数公里外有一块占地63亩的生态农业基地,即校外实训基地。学生可以在这里学种蔬菜、果树、养殖和练厨艺。在学校闷了,陈敏也会带着学生来这里散心。
牛勇就在学校基地练就了手艺,春节回家给有红白事人家帮厨,少的时候也可挣个两三千。毕业时,他被学校推荐就业到一家包装厂。
每个月陈敏会带着学生跨过学校的窄门,走到街上,吃饭、逛街、买东西,让学生熟悉生活,为走出校园独立生活做准备。学校也在校内拿出一间教室模拟家庭和超市等场景,置备了康复设施。
“盲生和聋生出去,都有很多不便,甚至周围人会好奇怎么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瞎子和聋子。”陈敏说,有时店主知道情况后,会很感动,主动提出免单。
“在经济待遇特教老师没法和普校比,所教学生也算不上是桃李满天下,只要学生能够自立、自理,我们就很开心了。”李志强说,社会上常对特教学校的师生有异样的看法,学校老师就常带着聋生与盲生去外面,拉近与周围人的距离。
宜宾市特教学校现有1个普高班,4个职高班。其中2个职高班与乐山师范学院合作,开通了中职+高职的3+2培养模式,为学生个人发展提供更大的舞台。
而本着“体面生活,社会融合”的理念,成都市特殊教育学校7年前就开始在聋中职开设“中式烹饪与营养膳食”专业,学生毕业后不少人签约高端酒店,就业率达%。
郁风现在吹葫芦丝吹得很棒,参加学校比赛还得过奖。如今每晚回家又开始拉二胡,“虽然天冷,但他就是不停下来,一直坚持。”郁风妈妈说。母子俩租住在校门口不远处。
念小学的郁风,对于未来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,只说自己想当一个科学家,以后给妈妈买一栋大房子。
“他吹牛。”虽然这样说,但郁风妈妈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。
已是高二的尹然,早已学会摸着洗衣、切菜。她准备参加针对特教学生单招高考,父母也尊重她的选择。身为普高生的她,可以在长春大学、滨州医学院和北京联合大学之间选报。
“我想从事配音,这样大家就看不到我的脸,听我的声音很美就行了。”尹然坦然地笑说着自己以后的工作。说完,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。光,从门外照进来。
(文中学生姓名均为化名)
原载《教育导报》-12-24,刊载时有删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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